文清河

知白守黑,和光同尘。

明月故人来

-  时事风云变幻,来不及在阳光下作一休憩,狂风就携沙而至。
  明诚被羁押在秦城监狱时,明楼正在北上的火车上。他身板已有衰颓的倾势,但仍尽力挺得板直。火车在南京停站,明楼跟着带红袖章的人下了车。
 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,是躲不过去的命运,但仍是有些许遗憾,家终究还是离散的。
  
  明楼身份特殊,审问与隔离都不甚长久,但疏远是显而易见的。他被扣留在南京,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重体力工作。然而劳改是逃不过去的,只是幸在负责人很照顾他,常派给他些相较之下的轻活。曾经的重要都如烟散去,同职别的人有不堪受辱而自尽的,也有下放和游街的。相比于无休止的批斗,明楼一天数份检查的待遇已经是幸运了。
  他的挨批程度并不算很大,更多的则是去听各种宣讲与会议,但他始终保持静默,不急于揭露,也不反驳。
  抽出空来他就写信,偷偷摸摸地写,每个字都是在躲藏的夹缝中诞生。写好后他就烧毁,依旧沉默地望着火光。
  他想知道两个幼弟的下落,又怕自己的信件给他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好在他能等,也善于等待。
  他等了多年胜利,不怕为这团聚之心再等上多年。
  
  在信息不对等的差纰中,担忧会与日俱增。
  明诚在日夜不休的写检查中显而易见地老下去,恶劣条件与营养不良迅速地消耗着他的健康。他皮肉皱缩,真正称得上瘦骨嶙峋。
  事事都不顺遂,他还是不断地写,不断地申明与求诉。屋子狭小阴暗,他站着写,其实后来已看不大清,但他不肯弯腰,一定要挺着脊背。
  字还是清俊的,然而行行重叠,末笔蹭得模糊。
  到最后他已不在乎写的什么,只管随心所欲。信笔由缰时,难免想起家人。
  他无力可施,连打听下落都做不到。八面玲珑在纯粹的打压面前并无用武之处。梦中尽是臆想的放大,每每憋闷到醒来,目之所及又是逼仄和压抑的空间。这种昏聩的窒息感是比受冤更令他难以忍受的。
  他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,甚至不知道还会活多久。但伶俐确是随日递减的,他已觉出行动上些微的迟钝与沉厚。明诚小心地蹲下去,将头抵在厚墙上。所受的旧伤一一报复回来,在潮湿的阴暗里相继迸发。太久没见过日头,蹲下时的痛楚像是犯了寒症。
  他有些不知所措,突然强烈地想写些什么,抓起笔后却再次茫然,不知该写什么。念头太过纷繁,就不知从何叙述了。他在汹涌的思潮中挣扎着找寻,门却不合时宜地打开了。
  
  
  明楼看着人群涌动,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,只不过熙熙攘攘中铺天盖地地掩了一层尘土,似乎所有人事在瞬间变得沧桑而老旧。
  特批下来的第一件事,他乘坐火车去找寻家人。
  特批刚下来时,劳改场的人目送他离开,皮卡颠簸,他凝目也看得模糊。打麦场像是一抹抹金灿灿的光,随着年月被抛在身后。他在这里目睹了人性种种,更多的是不择手段的卑劣。他不屑为之,但也无力阻止。
  他愈加沉默,常梦到明台如何凶残狠厉,满身戾气。他气极,却连鞭子都抽不动,明台一溜烟地跑,他就喊阿诚,喊半天不见人影,他自己倒是醒了过来。
  夜幕深沉,明公馆的日子像是就在昨日,又像是隔了许久,久远到只剩个模糊的影子。
  
  
  明台的下落是最先知道的,他便挤火车去寻。他不怕路途久远,但身体在劳顿中每况愈下,美尼尔在车上发作了。
  他没有随身携带的药物,便像从前抗过头痛那样硬挺着。意志力和抵抗力尽皆败给岁月,明楼无计可施,双耳轰鸣声使他更加烦乱。他不断地呕,什么都吃不下,呕到力竭仍是恶心。迷迷糊糊之中,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奔赴团聚的路途上。
  他脑海里乱成一片,半睡半醒之间像是梦见回到了巴黎,他和阿诚都还青涩。阿诚身子骨尚单薄,抵不住外乡的秋寒,病得厉害,连话都说不清。他便坐在床沿悉心照顾,黑夜床头一盏昏黄的灯,灯盏上是琐碎的琉璃色彩,他的身影被扭曲地拉长。这样的夜刻在明楼心头,病痛留下昏黄的阴影。
  然而昏黄终于渐渐明朗,明楼挺了过来。火车上一位赤脚大夫按土方给他喂了些药草,好歹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但或许是汹涌而来的病症卷起了身体的一场风雷,他耳朵愈加不灵敏,左手时而会不自觉地抽搐。筋络似乎不再受他控制,他无奈地叹息,谢绝了赤脚大夫搀扶他的动作,艰涩地走下了火车。
  
  
  明台费力地抬着一块大石,汗水流过阴阳头,从脖颈流入开线的领口。
  他干活积极,力气大,在一群知识分子中脱颖而出。王天风的训练贯穿过战场,仍能使他自保。
  晌午时他回屋歇息,听见传口信说有人找他。他有些惴惴,跟着走出去,到一棵槐树下,却见一个背着手的背影,和他告别上海前,阳台上那个坦言的人背影重叠。
  
  
  明楼戴着黑框的眼镜,勉强看清了明台的轮廓。或许兄长的身份让他不由自主地自持,他努力地挺直腰板,尽力收起绵延在皱纹里的老态和脆弱。
  记忆已相去太远,他们一时沉默以对。唏嘘和激动都在翕动的唇瓣和粘稠的泪液里,言语并不足以表达什么。
  明台率先开口,先是慢慢地确认似的讲,后来便滔滔不绝,讲他阴阳头如何新潮,讲他遇见的人事。避开了煎熬与变迁,仍像是他一向的诙谐。明楼能听清的不过三分之二,余下的他只得侧耳去猜测。然而他明白,明台并未像他担忧的那样,被时事改头换面。
  明楼略微放下心来。
  
  
  明台看出明楼的心思,便劝他先在乡下住下,等风波平定,再去寻阿诚哥不迟。明楼思考良久,终于同意。
  一方面他的身份不便走动,特批并不能当作万能;另一方面,他无从着手。过去的关系都堙没在烟尘瓦砾的更迭中,还健在的本就不多,处境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。就算有特批,联系与辗转打听也是棘手的。
  其实他未尝没有打听过,阿诚杳无音信。他不知是信息渠道太少,还是阿诚失踪了。他也不知,失踪是不是意味着死亡。
  他只能希冀不是。或许人上了年纪,便承受不住残酷结果。
  
  
  明诚不知本来要押他去哪里,是去审讯,亦或是枪毙。他只得跟着走。然而中途遇见的人却改变了他原本的命运。
  大概被特务所救是对他最大的嘲讽,那个中统特务对明诚咬牙切齿的咒骂成了为他辩护的证据。洗净冤屈原来就这样简单,他们提审了中统特务,判明诚无罪。
  他甚至没看清那个特务的样子。
  
  
  十年一晃而过,明楼回望,不敢相信居然活了过来。一贫如洗已经不够形容他的生活。他工分赚得甚少,口粮更少,好在他不大能吃下东西。
  明台将他接到家中,他已近八十,在明台面前老态愈显。明台不说,但照顾得他愈发细致。平反的消息接连传来,他们还是没有明诚的音信。
  明台坚决不允许他去找明诚,他只能等。明台劝导他,让他不要抱有希望,怕他万一得到噩耗,失落感太强。然而他越老越倔强,嗯嗯地应着明台,心底却还坚信阿诚活着。他记忆里的明诚越来越模糊,常常觉得明诚还是小时候的样子,找不到他们会眼圈发红地着急。
  明台叹气,也只得由着他这个大哥去。
  
  
  年三十的夜里,他们吃团圆饭,听着邻居家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。明楼抱怨明台包的饺子难吃,明台就笑,一脸的褶子,破碎地凑出温馨和幸福来。
  恍惚间听见有人敲门,夹在爆竹声中,朦朦胧胧地。明台起身去开门,见一个瘦得竹竿似的老人,镜片后的眼光清亮,唇线下抿,微微含胸。他愣住,竟回身疾步向屋里走去,颤着喊"大哥!"
  
  
  明楼打量着阿诚,明明连五官都模糊,却还是一刻不停地打量。明诚看着他笑,还有一点从前的影子。明楼拍拍他瘦削的肩头,骨节鲜明的触感硌得心酸。明楼张了张口,却只说,吃饭吧。
  明台显是有许多话想说,明楼却只让他安心睡觉,要等明日再叙不迟;明台乖乖去腾出被褥,明诚便去拾捡碗筷。明诚一边收拾,一边听明台絮絮叨叨,讲他自己,讲明楼。他说到明楼的病,明楼便不许他再讲,招呼着让明诚歇一会儿。明诚擦擦手上的水,看着明台假作不服气的样子,便又笑了。
  一切都自然而然,像是在巴黎过了这些年。于是他轻轻地说了句,大哥,我回来了。
  
  
  明楼背向他坐在床上,卧房没开灯,然而月光清透,明楼脸上的泪痕明明白白地显露。



写在后面:
        这一篇前前后后拖了将近一年,中间的情节改了无数次。写到最后早已忘记最开始想写什么,但管他呢,初衷只是能让他们能团团圆圆地,吃上一顿年夜饭啊。

评论(13)

热度(6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