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清河

知白守黑,和光同尘。

十二月十三日.记

  明楼把大衣挂好,拉开椅子坐在办公桌后,打开文件,拿起钢笔,却在旋开笔帽的时候停手,若有所思地放下钢笔,双手交叉,将前额抵在拇指上,表情凝重。
  阿诚已经五个时辰没有出现了。再过一刻钟就是六个。
  自从昨日深夜,阿诚说要回去取文件,直至现在都没有来见他。起初明楼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来上班,但预想的场面并没有出现。新政府仍是往常情形,没有人来逮捕自己,也没有流言四起指指点点,夜莺也没有传递消息过来,平常得几乎让他放松下来,真的相信明诚只不过是临时任务而已。
  然而他内心的不安没法消除。他无法解释,但是多年的对敌经验告诉他,除非见到阿诚,否则决不能掉以轻心。
  明楼不得不受着煎熬。一边状似自然,一边焦虑渐长。
  挨到中午,明楼终于得到了第一个不寻常的消息。这个消息让他一下绷紧了神经。
  藤田芳政亲自过来请他,一起去审讯室,提审一个重要犯人。
  一路上藤田与他谈笑风生,绝口不提犯人情况。明楼的心不断下沉,就像是明知前面是一片诡谲莫测的沼泽,却还不得不一步步主动地陷进去。
  阿诚,如果不是你,等我回去,一定要家法伺候你。
  
  明楼迈进观察室的时候有一瞬是松了一口气的,下一秒却几乎心脏停跳。就像是一个上了绞刑架的死囚,绝望地被一点点勒住咽喉无法呼吸的时候,绳索突然断了,还来不及喘匀就被一把捏住心脏。
  生命被截断的痛楚。
  无法呼吸,却又不能表现分毫,他几乎被空气噎到想要呕吐。
  因为那完全看不出是阿诚。
  甚至那根本看不出是个人。
  那一团血淋淋的东西,偶尔的生理抽搐才能证明是个活物。
  面目全非。
  只有那双修长的,染满血渍的双手,那依稀可辨的衣裤,还有那不可言说的心灵触动,让明楼确信,那就是阿诚。
  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。
  他的阿诚怎么就成了这幅鬼样子?那个明明朗朗、永远挺拔着的少年,那个会画画、爱笑的孩子,那个办事利落、心智坚定的特工,那个最为心腹、放在心尖的阿诚,怎么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冰冷的铁床上,毫无生机?
  他感觉双眼又干又涩,眼角火辣辣地,灼得心疼。
  但他不能流露蛛丝马迹。
  眼里的震惊恰好做了伪装,将悲哀掩埋。他猛地回头,假作不知藤田的窥视,提高语调喝问道,“怎么,藤田长官查犯人还查到明某家里来了?放人!”
  藤田连连摆手。“不,明楼先生,我想你还是听完我们的情报后再做决定吧。”
  
  “什么?他竟然是眼镜蛇?”明明我才是,为什么躺在这里的是他?
  
  “这个白眼狼!在我身边潜伏这么多年,我竟完全没有看透!”阿诚,要是可以的话,大哥还想等着战乱结束,看你娶妻生子,安家立业。
  
  可是不能了。
  
  明楼一声声的怒喝响彻整个观察室,完全没有作伪的痕迹。看着藤田眼中怀疑神色渐渐消失,他心底冷哼。
  因为这愤怒是完全真实的。
  对这些人的愤怒。
  对眼前这些毫无人性的倭寇的愤怒。
  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。
  对国家危亡的愤怒。
  声声泣血,字字诛心。每一句话都恨不得成一把刀子,刀刀戳进敌人的心脏。
  
  然而明楼却连亲手处决阿诚,给他个痛快都做不到;他甚至不能知道阿诚被折磨致死之后抛尸何处都不知道;他连给他上坟扫墓都不能。
  他只能在自己的责骂声中处决自己。
  枪毙掉自己的灵魂。
  
  藤田看着明楼怒火中烧的样子,满意地点头。然后在他骂累了的时候,状似忽然想起来似的开口。“哦对了,有件事明楼先生听了想必十分高兴。”
  明楼看向他。“什么事?”
  “我们将把最新研制的Ⅵ、Ⅶ、Ⅸ型细菌注射到……”藤田隔着玻璃,指了指审讯室内人事不省的阿诚,“……体内,从而加强研究的准确性,提高细菌的性能。”
  明楼的手蓦然攥成拳,瞳孔剧烈地收缩。
  “那真是……大快人心。”
  他几乎控制不住呼吸的波动,面部表情倒是早已僵硬,麻木地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。
  
  
  
  明楼觉得这间观察室越来越压抑,让人越来越喘不过气。他不禁想要抬眼看一看天窗,看一看太阳。他便真的扭头望去,看见狭窄的小窗上几根铁柵凹凸不平,几只苍蝇落在上面栖息,一片阴影投下来,笼罩着罪恶的繁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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